旧日时光(2)
信他必定是怀着羡慕与祝福的心情按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快门。画面中的男子高大挺拔，一脸明媚的笑容。中间的女子笑靥如花，舒卷飘逸的长发在空中飞扬，正撩起海水和孩子嬉戏。那个幸运的孩子是我，笨拙地抱着游泳圈，手忙脚乱地还击着……多年以后再次看这张照片，总会涌起一份感动。年华已逝，青春不再，童年不再，唯有那一张张照片散发着当年的青春与活力，这些唯美的画面是最高超的摄影师也难以仿造的——易逝的时光注定他们只能出现一次。

泪不知何时滴落在相片上，旋出不完美的花——我哭了。怎么又哭了呢？我埋怨自己，可就是止不住地落泪，我相信“触景生情”这四个字。不要对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只知道，我想母亲了，好想好想。对着母亲的照片，积郁许久的委屈就忍不住宣泄出来了。“妈妈”，我喃喃自语。

母亲很美，惊为天人这个词很适合形容人们见到她的反应。她实在太美了，在北方粗犷的土地上孕育出的女子总有种坚强神圣的气质：它不同于江南的小桥流水，呢喃软语粉面红腮以柔情迷倒众生。它有一种比江南的氤氲飘渺更实质的美感，如同迎寒开放的水仙花，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挺立在苍穹之中，毫不胆怯地绽放自己最美的一面。父亲说，当他第一次见到母亲后，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一见钟情”。但我不知道太过容易的爱情是否也同样易逝，至少，父亲和母亲的甜言蜜语在九年后消失殆尽。那些战争我不想去回忆。父亲和母亲都是骄傲而又任性的人，他们就这么苦忍伤痛一步步地错下去，直到九岁那年冬天，我踏上和父亲南下的火车，和妈妈说再见。那天的雪，下得好大，鹅毛大雪像一张张哭泣到麻木的脸，落在我心爱的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看到那个倔强的女子屹立在站台上，一言不发。再见！威海！再见！母亲！再见，多么美妙的词——再也不见。

我对母亲心怀愧疚，我并不想拿少不经事作为借口，可那时的我听多了姑姑奶奶对母亲的评价，心中的厌恶之情一点一点邪恶地开始攒聚。于是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团聚中，我表现出令人胆寒的一面：极其粗暴地对待母亲。奶奶和姑姑心虚地全我对自己的母亲不能这么凶，我说：“你们不也对她不好吗？”她们便没了话，而现在我早已对当年的行为后悔不已，看到我母亲倔强的面庞在我面前流着泪时，我慌了，我悔了，我恨自己，好恨！前些日子收到母亲寄来的明信片，她说她想我了，想看看我。“妈妈不是不爱你爸，只是我们俩脾气不和，你不要恨我好不好。妈妈什么都没怕过，就怕自己的儿子厌弃自己，你想看看威海的雪吗？有空就回来吧，妈妈想你，想看看你。”我捧着明信片读了又读，读了又读，卡片被泪水沾湿，再一次变软，我知道妈妈写信时流泪了。你说我怎能不愧疚，怎能不愧疚！

小心翼翼揭下明信片上的照片，塞进相册袋子里。我看了又看，舍不得放手。那是雪啊，漫天飞舞的雪啊！整张照片被漫天的飞雪填满了每一个角落，作为背景的大楼已显得无关紧要，全心全意地衬托着这群飞舞的精灵。我责怪自己的口拙，无法描写出这世间最美的景色，只觉得它们似是跳起了传统而优美的华尔兹，一个个高超的舞者在寒天朔风里用最坚毅的精神舞出了最震撼人心的画面。你无法想象那些雪花所形成的视觉冲击力，它们争先恐后地向你涌来，要把自己收集的最动人的来自北方的故事与你分享。我听到了它们的低语。听到他们和我诉说儿时打雪仗的故事，我很倒霉地被砸得浑身是雪。和我一起分享一家三口堆雪人的融洽场面，我喜欢用煤炭做雪人的眼睛。它们知道我纯真的童年，并乘着信封，踏着照片，千里迢迢赶来兴奋而真诚地呼唤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