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归途

    今天翻看《古文观止》时，我见到了那句似曾相识的话:“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在我小时候，外婆常这么说。

    曾记得外婆在忙完家务后，总喜欢拿起一本厚厚的《三国演义》，平时也会说些斯文话，像“君子劳心，小人劳力”、“长甲治人而长发治于人也”、“大意失荆州”。中间一句，我向来无法理解，但外婆总是满心崇敬地提起，仿佛口中说出的都是真理，要像林黛玉那样“用香茶漱净了口齿”才能说出来。

    外婆那一代人，是生长在两个时代的夹缝中的。他们身上，被打上两种鲜明的烙印:一种是浓厚的封建道德观，一种是他们自己所理解的革命精神。我说这话并非无根据。我曾问过奶奶:“你小时候日子过得好吗?”她想了想:“我也记不得了，反正天天只晓得张嘴吃饭。”“那么，大姑妈出生那阵子你过得如何?”她又想了想:“不好。家里什么也没有，饭都吃不上。”于是我下了结论:“你小时候能吃饱饭，刚解放那阵子，你们连饭也吃不上。所以说，解放之后，你的日子反倒不如从前了。”奶奶真的慌了:“谁让你胡说的!当心被抓了去!解放后当然过得好，谁说不好了……”我哭笑不得:“没关系啦，奶奶!现在不是从前，不能随便扣帽子、抓人啦。”“谁说不抓人?住东头那个姓王的，不是刚坐了牢?”“嗐，那是练法轮功被抓的!”“反正你小孩子一个，不要瞎说啊!”我知道，再费口舌也是徒劳的。于是我沉默了。

    渐渐地，我发现年老是可怕的。当人渐渐老去时，就不可避免地在心理上与世隔绝，跟那些先进的、有意义的东西断了往来。老人有时会沉浸在古老的相册里，想起过去的一切事情，回忆起青春作伴的绝妙风景，慨叹它们如同过眼烟云，匆匆地，一去不返;有时他们看着时间留下的遗物，从它们背后看出了常人见不到的东西，引起了那么多的联想和不快。当他们的子女成家立业、远走高飞时，当他们的第三代开始反叛世俗，失去了幼时的乖巧时，当他们的伴侣不幸离世时，我不忍想象他们在忍受何种痛苦与寂寞。

    很小的时候，我常看到曾祖母摇着一把蒲扇，孤独地坐在室外乘凉，身边是一片寂静与黑暗。我害怕了，因而我不敢陪在她膝侧。然而在我飞也似的逃到电视机前，与旁人一同欢笑时，我又感到我错了。于是，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妙计”:请曾祖母一同来看电视。可她微笑着拒绝了:“我看不懂。好孩子，你自己去吧，好好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