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认识父亲

    从乡下老屋搬出，与父亲相聚的时候更少了。偶尔回家，有时能见着父亲;他总一脸苍凉与喜悦，我感到一片茫然。常独自躲在城里，不想回家，不敢接触父亲期待的眼神。

    儿时，父亲待我很不好，简直不近人情。玩耍时，摔了跤，在旁的父亲从不扶我，冷眼看着在泥尘中啼哭的我自己爬起。稍大后，锄地、擂秧、割禾，总划定一块给我干。他自己干完后，燃起一筒烟雾，眯着眼看我埋头苦干。即使我气喘如牛，他不仅不帮，还阻止母亲的帮忙，总是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很早我就用双肩承受生活的重荷。即使父亲待我很严，童年时我还是调皮不羁，动辄就被父亲教训得满脸泪痕。我讨厌他。渐渐长大了，见到父亲摇身变成生意人，惊愕他的虚假与市侩，更厌恶他。

    那年冬天，父亲在城里给我找了一间房子。日落风寒，我挥手作别故乡的山水，怀着欣喜的解脱，开始独居的生活。没有父亲的冷眼与喝骂，没有客人的伪笑，也没有母亲的温柔，日子很惬意，很安然。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渐渐产生失落感，觉得欠缺了什么。每当夜深人静，对着空荡的房屋，总有一种窒闷的压逼，几乎想跳起来大叫一番。日子平淡如镜，映着我孤独的身影，抱着那份莫名的落寞，常常幻想自己是一匹离群迷途的野狼，咬着冷冷的牙，在无垠的旷野扑跃长啸。很多次想背上行囊，四处漂泊流浪，却被母亲温柔的泪水朦胧了方向。渐渐地，对老屋怀念之情与白俱增，想着每亲温柔的笑容，怀念在母亲怀里躲避父亲竹鞭儿的日子，也怀念受挫折时父亲坚定的目光。但我依然不想归家与父亲住在一起。

     我终日游荡街头，父亲却奔波劳碌。近年生意不尽人意，父亲很颓唐，常常长叹自己无用，每当这时，他用深沉眼神看着我。我迷惑不解，却又模模糊糊触摸到他心底的颤动。

    不幸的事到底避不开。随着经济的萧条，父亲工厂积压大批产品，工资发不出了。借给别人的债，因他们的破产而泡汤，银行又不肯贷款。绝望中，父亲沉痛关闭了厂门，十几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母亲流着泪，把我叫回。

    我赶去看父亲，望着狼藉的厂房，万般怅然。办公室里，父亲石像般坐着，脸上没有昔日的笑容.看见我进来，默默地望了一眼，一支烟接一支吸着;一团团云雾，淹没了他的头脸。渐渐弥散，我清晰见到那张熟悉的脸，衰弱成暗黑，以往秃顶的光亮已淡暗。

    “咳咳……”父亲弯着腰，艰难咳着，好一会才吐出一口浓痰，伸腰抚胸长吸了一口气。地上淡淡的血红痰，触目惊心I我心一颤，抬头看时，他已伸脚拭净，埋头又燃起一支.猛吸一口，又呛得咳弯了腰。我轻轻走过去，轻轻拍着父亲的背。想起父亲十几年的东奔西跑，最终落到破产，心里一片辛酸。父亲静静坐着，一缕缕轻烟从他指间袅袅飘起。蓦然，我发现他寥落的头发，竟插着点点银白。我枪然对父亲说:“天无绝人之路;把城里那幢楼卖了，重新开始吧!"父亲望着我，失采的眼睛泛出些光亮，嘴角动了动，但没说什么;又伸手拨了拨我额头的乱发，叹了一声，道:“我老了，很多事都看透了，我放不下的是你!”我一震，想不到见面如陌路的父亲，竟是深情的关心着我。泪水禁不住滚落，我不敢面对父亲，侧着背，抹着泪水。想起以往冷漠父亲的种种，非常歉悔。

    帮父亲披上大衣，把手搭在父亲肩上，才发觉他的双肩这么瘦小，被我双手掩盖了。望着矮我半头的父亲，咀嚼着他的憔悴与伟大。童年时觉得不可理解的父亲，心一下贴得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