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疚的心

    木夜，汛期的抚河南岸，一幢新建的瓦房里，老八板闷着头，钉在板凳上，旁边有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仔。他是洋州镇头号“二流子”—泥鳅。自打承包后，泥鳅和一帮小青年到了镇上那艘浅绿色机动船，没日没夜地干，攒了两千来块，这几个月正忙着盖一座瓦房。因为手头缺木料，便来找老八板借杉木。老八板平时就对这帮小青年看不顺眼，这会儿过了好一阵了才爆出一句:“不借!”泥鳅压住火:“八板大伯，我泥鳅可是好话好说，不借也罢，再见!”一转身，拉开门冲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老八板一个人，他呆呆地躺在床上，想着心事，眼前是父亲那矫健的身影，那汹涌的抚河水··一二十八年前，一个江南少见的寒天，二十三岁的老八板跟着人称“水猫子”的父亲，在抚河上为镇上运杉木，夜里歇在一个小村边。半夜，抚河上刮起大风，掀起狂浪，捆木的大绳断了。当父亲提灯赶到时，七根杉木已经滚落水里。幻-被风吹灭了，父亲借着闪电的亮光系好绳子，叫母亲拿来烈酒，往身上擦了半瓶，又灌下剩下的半瓶，赤着上身，默默地立在船尾，对天祷告一番，就纵身跳入刺骨的河水中。

    风，抓起一束束巨浪，从高处向父亲砸下来，一次又一次，父亲抢回了杉木，三根、四根、五根、六根;母亲喻着泪，一次又一次为父亲倒酒。老八板闻讯赶来，望着父亲发紫的身躯，用颤抖的声音让父亲不要再去了。父亲一瞪眼，又纵身扑向最后一根杉木。在闪电的亮光中，只见父亲拼尽力气划过去，瞪着血红的眼睛，用那坚硬胸膛，死死顶住杉木。可是，他的身子慢慢向下沉，一个巨浪扑来，那双铁手猛然松开了，他的身躯与滚滚抚河一道东去。

    老八板挣脱了母亲的手，发疯似地扑入水里，撕心裂肺地喊着:“爹—”然而，回答他的是抚河残暴的轰鸣。他像一头发怒的犀牛，夺回了最后一杉木。。·。…后来，镇上为了表彰他们父子俩的事迹，把七跟杉木奖给了老八板一家，老八板哭着从公社书记手中接旗。，但从此，老八板却变得少言寡语，脾气古板了，“老八板”这个名字也就叫开了。卜老八板的眼睛湿流流的，一会儿便睡着了，眼角还留着几点泪珠。忽然，一声巨响惊醒了他。老八板推开窗一看，天还是灰灰的，浑浊的抚河水正一以惊人的速度，呼呼地往上窜。

    挟带着白沫和一根根断裂的梁柱，大浪一掌一掌地砸着文昌桥的桥墩。老八板的脑袋嗡地一下:放杉木的木料房非得淹!他赤着膀子，鞋也没穿，冲到木料房，房子已塌了半边，七根木料像刚出笼的老虎一样冲出去了，在抚河上横来竖去，老八板赶紧飞奔到埠头，解开缆绳，一个箭步跨上自己那条颠簸的渔船头，迈步立到船头，抓起一根竹篙，避开漩涡，奔向杉木。浪顶起船身，在浪峰浪谷里时上时下，七根杉木在离老八板两百来米的地方时隐时现。老八板心里急得像火燎一样。这里水特别急，加上六月汛期，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下水。老八板正想一咬牙扑下水去，忽然看见远处横仗来一只机动船，浅绿色的船身，正在截住漂下去的杉木。

    老八板血往上冲，脑门上青筋暴起，身上结实的肉疙瘩鼓了起来，铜铸一般:好个泥鳅，你小子竟开船来趁火打劫!明抢明夺，还有没有王法!老八板抄起一根木棒，心想:要是谁敢截杉木，我老八板舍出这条老命跟他拼!他大喝一声:“前面的闪开!找死吗?’’可那浅绿色的船并没停下来，几个小青年正在捞杉木，老八板一眼就认出了穿红绿衫的泥鳅。老八板气得脸发紫，远处传来了泥鳅的声音:“八板大伯，我们镇止组织了救灾小组，您的杉木捞上来了，快来领吧!’’老八板一愣，心头一热，冒出了一句:“泥鳅，那杉木你先拿去用吧!”“不用了，我已经和人说好，明天就到林场去取!’’老八板茫然若失……一只小渔船，载着一颗淳朴、内疚的心，飞向那抚河的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