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

    这辈子只要活着，无可逃遁的一件事便是“重复”。稚童尚未建立起关于“重复”的概念，他们一无所知地重复着自己的幸福的游戏;青春年少不愿亦可能远离重复，谁会去非议年轻人的标新立异?白发苍鬓早已钝挫了对“重复”的尴尬，“曾经沧海难为水”地据傲着他们的重复。

    惟有中年，别无选择地以“重复”为自己的宿命。心还年轻却已不敢奢求新异，只将重复视为责任;鬓毛始衰仍不肯重复昨天的故事，不肯重复却又不得不重复。清晨为孩子煮牛奶，新的一天从“重复”开始。上班去，旁观上司或同事的重复;回家来，面对妻子(或丈夫)的重复。坐在电视机前选中一个电影频道，好不容易找到感觉，却发现这个片子早就看过……

    作为职业的教师，有着更多体验“重复”的机会。一年又一年，为不同年级讲授同一种课程。对于听者，这课程当然是新的;而对于讲者，虽然竭力讲出新意，但从本质上说必定是重复的。你可以提出新的论点，举出新的例证，但你绝不可以将中国文论讲成西方哲学，正如不可能将曹雪芹讲成莎士比亚。最可怕的是为同一个年级开两、三门课，主题虽异，但用来展开主题的那些例子却常常是相同的。你妙语连珠地叙出一个有趣的例子，你的学生们也笑了，但你发觉女同学笑得勉强男同学笑得狡黯，毫无疑问这是一次重复。如果这种事不是发生在教室而是发生在家里，你的孩子便会毫不客气地问:老爸，这是第几遍了?

    当老爸的有一个日常功课:看完“新闻联播”接着替上中学的女儿看“天气预报”。很是敬佩那几位天气小姐和天气先生(他们也是中年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朗诵着地名与温度，每天所使用的汉语单词不会超过10个，但他们的声音中却并不见厌倦而是略带诗意，仿佛是在吟咏《诗经》里的佳句:雨雪霏霏，杨柳依依……

    其实，《诗经》写景抒情，常用的结构手法就是重复，所谓重章益句，所谓一叹三咏。文学艺术的“重复”从根本上说又是源于自然界的“重复”。草荣草枯，花开花谢，日出日落，月缺月圆。自然界在重复中运行，在重复中生生不息。道法自然，自然之中包蕴着重复，“重复”便与“道”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