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人

从地处闵行南端的学校到市北宝山的家中，需要两个半小时。两个半小时中，我时常会回味一周得失点滴，有时倦了乏了就瞪着对面车窗外黑洞洞的隧道壁发呆。人群吵吵闹闹、座位狭窄僵硬，很倦很乏，却没法打个盹。

我向母亲抱怨家离学校太远、舟车疲敝，母亲很同情，也很无奈，最后只好安慰我：当初你爸爸上学更辛苦啊。之后，我再也没好意思抱怨回家的疲惫。

三十年前，皖南农村的父亲收到了辽东一所石油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十几年的苦读，他终于有机会离开故乡的穷山恶水、终于有机会进入城市尝试城市文明的便利舒适。

他借助知识的力量跨出农家，第一步去学校却是相当漫长艰辛。他坐船渡江抵达长江北岸、换乘客车辗转至省会合肥，方才搭乘上火车、买不到坐票，三十个小时的站立后抵达辽东。个中劳累，我无法想象，他自己也从未提及。

我的成长无疑较他的少了太多的艰辛。我明白，自己人生路上每轻松一分，其后都有他十分的努力。为了我，五年前，他携我前往更宽阔的世界——“居，大不易”的上海，毅然放弃了自己在故乡爬到的高度、给我换取充满机遇的广度。在机油与轰鸣中拼搏了许久，他方才成为一个坐办公室的主管，却毫不犹疑地选择去上海、去宝钢从一个普通工程师做起。

初三时，他递交辞呈、跳槽到宝钢、人才引进到上海。 初来乍到，他帮我联系初中最后一学期借读的学校、办理许多证件、带着我完成中考返沪考生各种报名拍照填报志愿的手续，并不轻松。然而，疲惫的他为了减轻我的疲惫，每天上下班都会绕远路、骑自行车接我。我告诉他，家里离学校并不远自己完全可以步行，他笑着摆摆手，只是说学习重要。

我都快忘了，中考之前那118天，自己时常担心摇摇晃晃的自行车不堪我们两人的重负，担心渐渐开始衰老的他承载半大人的我会不会很吃力；我都快忘了，那118天中，超负荷运作的自行车隔三差五就会没气；我都快忘了，那118天里好几次自行车转头时重量不均压得车轮钢丝断折，他赶往修车铺换钢丝，又心急火燎地载着我一路疾驰。

某种意义上看来，他是一个寡言的人——时时刻刻关注着我的精彩，却不会左右我的意愿。他只是尽力为我提供更多的信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填好中考志愿；后来，他又只是告诉我只要自己喜欢，无所谓文理科，安安静静地看着高中选科；只是告诉我没有必要非要争免费师范生，没有兴趣日后做中学老师尽可以选择非师范的路子，安安静静地看着准备高校自主招生材料；只是告诉我，如果志在四方尽可北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填好高考志愿，直到陪我去大学报道，走在校园中，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不错”。不知道他是夸赞学校远离闹市是治学佳处，还是对我个人努力的肯定。

他也许青春不再、将军肚微微挺起，也许不再有闲情逸致怀抱吉它弹奏甚至连书架上的唱片也蒙上灰尘，宁愿在家看看新闻频道或陪伴母亲嗑瓜子看韩剧。但有一点他一直没有改变——只要有一个值得奋斗的目标，他立刻会鼓足劲为之奋斗，青春锐气消失在他脸上却回到他的心里。这种奋斗的动力，往往又是我。他诸多中年后的奔波只是为了我，对他自己添益并不多。有太多愧疚，只有默默在心底向他道谢。